“你们王人是迷惘的一代。”这句话，是一个在巴黎假寓了20年的好意思国东谈主，对另一个新到巴黎不久的好意思国东谈主讲的。两个东谈主王人是作者，王人大名鼎鼎：前一个是格特鲁德·斯坦因，后一个是海明威。
“迷惘一代”，其后成为体裁史的一个固定认识，主若是指在第一次天下大战之后抵达欧洲，启动闯荡文学界的一批好意思国作者新锐。“lost generation”，被译作“迷惘一代”，是挺狂放、挺好意思的，说一个东谈主“迷惘”，仿佛是说他落入了天才的常见处境，即与社会环境沮丧失容。若是译作“失意一代”“迷失一代”“迷路一代”，让灰心因素多一些呢？也合适，从海明威那本有名的巴黎回忆录《流动的圣节》看，巴黎符合给扫数这类景况当配景：迷失、飘渺、千里醉、失意、迷路、千里湎、千里迷……
海明威写他的处女作演义《太阳照常升空》时，拿这句话作为题记，演义很顺利，使得这句话大为流行。男东谈主在演义里酷酷地喝醉，女东谈主，也即是确立雅致的大家闺秀们，一边愁肠疾首，一边扑向下一个恭候被爱的男东谈主。海明威为他们的嘴塞进了片刻、决绝、“当下感”极强的对白。被“迷惘一代”囊括进去的那一批好意思国东谈主，还有多斯·帕索斯、桑顿·怀尔德等，他们王人是生于世纪之交的同龄东谈主，王人奔着巴黎而来，为了成为作者而写稿；他们无尽高估看成者的平正，一起初就念念立名立万，而很少像他们的上一辈东谈主，比如舍伍德·安德森和德莱塞那样，真的为营生而梗阻打工。他们提及我方的“迷惘”，王人是不乏高慢的，阿谁词是对他们的冒险精神的笃定。
然而他们谁王人不是第一个。他们王人要算是“踩着格特鲁德·斯坦因的脚印”。
天才和她眼中的天才
“我一世惟有三次见过天才，每一次王人在我心里激起反响，每一次我王人莫得看错。我这样说，王人是在他们身上的天才品位被公认之前。”这番话，出自斯坦因晚年（1933年）写的一册书，其中的“我”，是斯坦因的终生伴侣艾丽斯，三位“天才”中的第一位，即是斯坦因我方。她用艾丽斯的口气称誉她我方：“我念念说的这三位天才即是斯坦因、巴勃罗·毕加索和阿尔弗雷德·怀特海（形而上学家，罗素的恩师之一）……这三个东谈主我王人莫得看错。”
心绪学上有种讲法，说你衷心性把一个东谈主今日才来对待，他就能达到天才的高度。斯坦因王人不需要被东谈主这样对待，她对我方的评估即是不世出的天才。“我来巴黎即是要灭绝19世纪的”，她说。那是1903年，她40岁，到巴黎去和先前已在那里的小哥哥里奥和嫂子会合，然后，她讹诈丰厚的家财买进那些其时价钱还不高的画作：塞尚的，雷诺阿的，高更的，马蒂斯的，布拉克的……她买下的第一幅塞尚，是兄妹二东谈主在一个名叫沃拉德的画商的店里，翻箱倒箧很久后拿下的一张时势画。
斯坦因不单是为了投资而买画，她买画，地谈是出于她的“天才”自许：她看中的东西具有无须置疑的价值，即便无东谈主承认，那也只可说翌日才的眼神和审好意思是常人无法合伙的。这些保藏王人挂在了花坛街27号的公寓里。斯坦因在那边安家，雇了个名叫埃莱娜的女仆。埃莱娜很有主见，把每天的家用支拨为止在8法郎以内，“信托凡是能买到的东西王人太贵”；她对主东谈主的藏品有各式挑剔，比如她认为亨利·马蒂斯的画不怎样样，马蒂斯住在斯坦因这里时，埃莱娜王人不作念蛋卷，只摊鸡蛋。
不管马蒂斯如故布拉克，包括毕加索，那时王人很年青，王人需要在巴黎打响名气，而像亨利·卢梭则依然60多岁，画了一辈子也找不到几个知友。布拉克力气很大，往墙上钉画是一把好手，但是手头不便，亨利·卢梭更是憨涩得连门王人不敢敲。斯坦因给他们提供了食宿，告诉他们说，你的这幅画那幅画将来是要被保藏进卢浮宫的。
三四年后，他们的腰包王人饱读了起来，越来越多慕名而来的东谈主，每天晚上挤满了花坛街27号，追慕一个来自好意思国的沙龙女主东谈主的仪态。
斯坦因体胖，嗓音低千里，笑声震憾在每个客东谈主的耳边——这些来宾可不唯有艺术家、艺术商、作者偏激家属，还包括工东谈主、农民、流浪汉和看吵杂的东谈主。巴黎的寂然画展给五行八作的东谈主王人提供了契机：先锋画家们天然需要这一局面来展示我方，商东谈主到这里来物色改日的阛阓明星，工匠们等着盖和排除展示用的重要，剪发匠、鞋匠、杂货商，等等，王人可以在这里挣到我方的一份收入。巴黎给太多的东谈主提供了契机，尽头是那些念念过波西米亚式生计的文艺后生，斯坦因的家，是他们的漂浮灵魂所需的一颗省心丸。
马蒂斯引起非议的《戴帽子的女东谈主》，即是斯坦因在秋季沙龙上买下的。参不雅者哄笑它，嫌它丑怪无稽：一个脸蛋尖削如老鼠的东谈主，眼很大，头顶一堆乌七八糟的东西，手持一把扇子，东谈主形的比例和配风光王人怪诞超过——这算什么玩意呢？有不雅众忍不住伸手念念捏这画，但斯坦因认为这幅画很天然，就像塞尚的画那样天然。
那天的马蒂斯正在消千里，只是按老例提笔画她同衾共枕多年的内助（《戴帽子的女东谈主》画的恰是她），忽然据说有东谈主要出400法郎买画。在内助的相持下，马蒂斯回话说，价钱必须500。斯坦因同意了，自此，马蒂斯细君也成了她家的常客。
放纵而拧巴的写稿
1907年9月8日，在斯坦因的性掷中是个大日子：她意识了艾丽斯·B.托克拉斯——一位理念念的同性伴侣，亦然牛逼的通知，这使她可以去一展作者的抱负。斯坦因的写稿是有一股疯劲的，她从好意思国带来一台布里肯斯德弗打字机，以及一批软皮条记本。她镇定打开一册，从夜间的客东谈主走干净的一刻就启动狂写不啻，写好一张后撕下往地上扔。每张写了字的纸她王人留着。到了清晨，艾丽斯捡起纸，破译那些鸿章钜字的字，到打字机上打出来。
1907年前后，斯坦因正在写一册长达千页的演义《好意思国东谈主的造成》，跟她的其他演义不异，这本书一提起来就让东谈主念念弃。斯坦因的笔法很奇怪，可爱在短短的篇幅里重叠些许个句子，还有一些汉文里看不出的语法脾气，比如她爱用当今分词。样式与试验弗成分，这一当代艺术的不二规章，也体当今她的写稿理念里，只是要克服样式上的防止，啃理会她要说的道理，实在太转折：
“我是为我本东谈主和生分东谈主写稿。这是我写稿的惟一神色。每一个东谈主关于我来说王人是一个真的的东谈主，每一个东谈主关于我来说也像某个别的东谈主。在我所意识的东谈主中，莫得一个东谈主概况念念到应该知谈此事，因而我是为我本东谈主和生分东谈主写稿。
“每一个东谈主老是忙于此事，然而他们中又莫得一个东谈主曾念念知谈此事，即每一个东谈主王人像某个别的东谈主，而且他们也知谈这少许。多半是每一个东谈主王人憎恶听到此事。对我来说，老是知谈此事，老是看到此事，亦即一个东谈主看起来像别的东谈主这件事，并把这件事讲出来，则又横暴常雄伟。我是为我本东谈主和生分东谈主写稿……”
谁能隐忍这样的文句？
书中讲了她我方在好意思国的经历，但无数重叠的插话，无数的“As I have said”（如我所说），使叙事的萍踪很不显著——“如我所说，我可爱重叠”“如我所说，每一个东谈主多半王人可爱某个东谈主的重叠”“如我所说，可爱重叠的东谈主在某种道理上是一种闲居的东谈主”“如我所说……”这本书直到1925年 ，才在海明威的浮松激动下出书了一版。莫得出书商惬心接这样的稿子，一如老例，惟有斯坦因我方信托，她所作念的每一件事王人是雄伟的、空前的。
毕加索给她画了一幅肖像，这幅画，亦然除了毕加索和她我方以外没东谈主会可爱的：她孤独黑袍，头发束得像修女，面貌凝重，下巴尖，鼻子大，脸型、眼睛和面容的朝向王人神似马蒂斯画的阿谁“戴帽子的女东谈主”。她写累了的时辰，就坐在画下面的沙发上伸展全身。她风尚写到凌晨去睡，一直睡到中午，在令她憎恶的街坊邻里拍打地毯的杂音中不情不肯地爬起来。
另一位画家瓦洛东在1907年画的斯坦因更肥美，神采红润，一串硕大的念珠从脖颈缀到肚子上，活像一个有一肚子气的本堂神甫。固然她策画勃勃写成的《好意思国东谈主的造成》无东谈主办财，但她给画家一又友们写的“肖像”如故有契机发表的，其中最驰名的三篇发表于1912年的一册杂志上，分辨写塞尚、马蒂斯和毕加索。她写毕加索的那一篇，咱们来尝试读一下：
“此东谈主正在责任而且其时正在创造某样东西，其时某样东西正在由此东谈主创造出来。此东谈主是一个东谈主而且耐久有某样东西正在由此东谈主创造出来而且一向有某样东西正在由此东谈主创造出来。此东谈主从来就不是一个不具有某种东西正在由此东谈主创造出来的东谈主。此东谈主曾一向是一个有一些东谈主扈从的东谈主。此东谈主是一个有一些东谈主扈从的东谈主。此东谈主耐久是一个有一些东谈主扈从的东谈主。此东谈主是一个正在责任的东谈主。”
她似乎念念将一个具体的毕加索系数详尽出来。天然，“毕加索”可以换上其他任何一个艺术家的名字。篇名只是是代号，就像许多先锋画图的画名王人叫“无题”“作品XX号”不异。
她我方也从不问别东谈主对她的作品的看法，只是问“你有兴味望望我的一个作品吗？”1905年，她把她写的三个还算“正常”的故事结集为《三个女东谈主》，让嫂子看，嫂子的评价可以，1909年，书也得以出书。斯坦因很注重它，可以说，她要“驱逐19世纪”的宏愿，即是从这三个故事起步的。不外，她所赈济的那些画家一又友可王人走在了她前边：毕加索、马蒂斯、布拉克，在1910年前后王人走入了成名的顺境，就连亨利·卢梭也在死灭前两年得到了宽恕度。
来自好意思国的当代艺术“教母”
固然住在巴黎，身边有一大群法国东谈主，斯坦因却一直垂青好意思国东谈主的身份。她认为我方所以好意思国东谈主的精神在把巴黎的先锋艺术（主若是所谓“立体派画图”）推上巅峰，她说，好意思国事世上最陈旧的国度，为什么？因为它的营业力量创造了20世纪，其他国度王人在走它的谈路。她把一册《三个女东谈主》寄给了形而上学家威廉·詹姆斯，那是她的大学诚实，亦然对她影响至深的东谈主，她称他为“第一个领有20世纪内心的19世纪东谈主”。
第一次天下大战之后，斯坦因启动迎接年青的好意思国东谈主。海明威比她整整小两轮，此外，桑顿·怀尔德、多斯·帕索斯、约翰·鲍尔斯，王人来朝拜过这位名声在外的“达达教母”。达达派是一个派系中东谈主我方无法界说闪避界说的流派，他们在1910年代的活动和创作，以轻慢公众为己任，废弃公众所认可的旧偶像，破碎一般东谈主阅读和合伙所需要的显著性、逻辑性，何况从分歧我方的作品作任何诠释。达达派的首脑之一特里斯当·查拉说过：一朝诠释，达达方针就失去了道理（后世的苏珊·桑塔格曾经在“反对阐释”的道理上捍卫了艺术好意思学的寂然和反众人），这样地走顶点，在巴黎灿烂的当代方针朝阳期，得到像詹姆斯·乔伊斯以及斯坦因这样一些文化风浪东谈主物的赈济。
然而乔伊斯终究赢得了属于他的一隅之地，而且是边远的一隅之地，无数东谈主在《尤利西斯》的呓语中找出道理和写论文的课题，而斯坦因策画勃勃的演义却得不到此种待遇。她是个赏识家，是个体裁艺术的赞助东谈主；她能向公众亮明我方的眼神和不雅点，使那些籍籍无名的创作者被看到，让他们的天才、他们所持的一些信念传扬开去。赏识者时常会被誉为“教母（父）”。
要到1933年，当斯坦因赈济的作者、艺术家大多获取了顺利，她我方的作品才第一次真的算是有了“阛阓”：《艾丽斯·B.托克拉斯自传》，这本书在好意思国上市时，斯坦因挑升回好意思国待了7个月，到处巡回演讲，跟好莱坞明星浑然一体，期间广场大屏幕的新闻片里王人有她的名字。对欧洲和巴黎充满艳羡的读者们，认为这本17万字的书读得不外瘾，王人条目斯坦因链接回忆下去。
《艾丽斯自传》用艾丽斯的视角，阐述了斯坦因我方从好意思国到巴黎的冒险，也勾勒出了以第一次天下大战为中心的20年间巴黎的文艺众生。到了临了两章，海明威出现了。他是在1921年12月抵达的，意识斯坦因后，二东谈主挽着胳背的亲密场景令艾丽斯十分不爽。对斯坦因的恩遇，海明威给了可谓恢弘的报告：他问斯坦因要来了《好意思国东谈主的成长》的头50页，一笔一画地誊抄、修改显著，然后告诉她“我和我这一代东谈主王人惬心设法全力帮您出书”。
但斯坦因在书中绝不客气地责难了海明威的写稿，她直言《太阳照常升空》里的许多描述王人需要修改重写。她惟一观赏的好意思国作者是菲茨杰拉德，《艾丽斯自传》中写谈：“她认为，在同期代的许多驰名作者被淡忘时，菲茨杰拉德的作品还会被阅读。”她不客气地挑剔，把当年的一又友们王人给得罪了：马蒂斯读到书中写我方内助的笔墨时大发雷霆，因为斯坦因说马妻有一张“马不异的嘴”；布拉克也不原意，他嫌斯坦因把立体派的建设王人算在了毕加索一个东谈主头上。
搭了《艾丽斯自传》的东风，斯坦因的其他一些尘封已久的创作才得见天日，包括给塞尚、毕加索、马蒂斯等画家写的肖像小文。但是挑剔界的快刀手们坐窝蜂涌而上，讥诮她的考语熙来攘往。《新众人》在1937年刊文说：“达达教母要疯”；一个书评东谈主冷嘲说：“斯坦因的信徒们宣称，她收复了讲话原始的崭新和韵律。”她梦呓不异的句子被东谈主比作“神经病东谈主的嚷嚷”。更早一些时辰，英国《逐日电讯报》的一位专栏作者，拿斯坦因的作品来操练英式幽默：
“就我个东谈主而言，我一直认为斯坦因姑娘极富幽默感，多年来她一直在‘传达’她那些系数难以合伙的作品，以招引那些高尚的艺术家和手工艺东谈主的眼球。”
一册回忆录可不是斯坦因但愿被东谈主记取的神色。1947年临终前不久，斯坦因的遗言可谓响亮：“我是本世纪最有创造性的体裁家。”她敕令读者们“念念念念《圣经》和荷马，念念念念莎士比亚，再念念念念我。”然而怎样念念呢？今天的异次元读者，似乎也还没能念念起她来。但是被她照料过、援手过和伤害过的东谈主王人不会健忘她。海明威在1964年的回忆录《流动的圣节》里对她反戈一击，说斯坦因的笔墨许多地点“重叠又重叠，一个更一点不苟、更不懒惰的作者会把它们扔进垃圾筐里”。
格特鲁德·斯坦因作品
《艾丽斯自传》
上海译文出书社2012年11月版
《三个女东谈主》
上海译文出书社2012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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